施爱东,1968年生,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,中国民俗学会中国乡愁文化发展研究中心专家委员会主任。
信丰县城的春节故事
文 / 施爱东
年前接到好几个同学用“信丰普通话”打来的电话,初中毕业30周年了,希望一同回母校聚聚。我很惊讶,30年来多数同学都没有联系,突然大家都操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“新方言”,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。
同班同学的两个同学会
初中同学会的核心是莫子。莫子毕业后通过招工考试进了信丰水泥厂,得知厂长爱下围棋,于是苦练围棋技术,很快成为厂长的铁杆棋友,过了几年,升任水泥厂销售科长。1990年代以来,到处修路盖房大干快上,水泥非常紧俏,莫子不仅借助水泥营销建立了广泛的人脉,也挣足了发家致富的第一桶金。2000年5月,水泥厂转制为股份公司,莫子摇身一变成为公司大股东。过了不久,听说莫子买了两座煤矿,又过了几年,他开始进军房地产业,还建起了信丰县第一座集桑拿、按摩、美容美发、健身美体于一体的三星级大酒店,成为信丰本土发家致富的代表性人物。
莫子人缘好,每逢岁末,他会提前问问外地的同学何时回家,然后开着凌志车去接站。在把你送到家之前,他会先把你拉到路边小店吃一顿家乡萝卜饺或者粑粑干,虽然只是十几块钱的一顿点心,却让你体会到深深的兄弟情谊。过完年,莫子会在他的三星级酒店大宴宾朋,大凡有头有脸的同学,不论同班还是同级,一般都会受邀赴宴,每年都能灌醉好几个。
闹完酒,总有一拨同学驱车前往莫家别墅玩“争上游”,一张牌50元,一晚下来,输赢几千上万是常事。莫子不玩,只是端茶倒水。同学们说他玩大不玩小,低于一万一张的牌局都不玩。莫子外号“铁狮子”,因为他在牌局上赢多输少,铁口吃人,自己一毛不拔。
京九铁路1996年开通,信丰县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发展机遇,铁路输出了信丰资源产品的同时,也输入了外地的资金和老板。“广东老板”带来了丰富的夜生活,也带来了六合彩,带来了新的赌博方式——买码。买码的最大赔率达到1赔40,吸引了大批渴望一夜暴富的屌丝。莫子是富豪,他不和屌丝赌码,只和老版赌牌。他战绩辉煌,连广东老板都惧他三分。
但是,2013年的春节我没有接到莫子电话,他出事了。最早告诉我消息的是堂姐,她说莫子赌博,一星期输掉两个亿,输得倾家荡产。据说东窗事发于电力公司经理王某,不仅输掉数百万公款,而且欠下一堆赌债,被黑社会逼得全家不敢出门,只好去赣州市公安局自首,莫子收到风声,连夜“跑路”,从此再未现身。我电话询诸同学,没人知道莫子到底输了多少钱,只知道他这一走,留下了大约8000万元的集资债务。
以往同学聚会多由莫子召集,莫子一倒,同学会风流云散。初中毕业30周年前夕,女同学卜真群牵头张罗了两个月,居然拉扯起了一个新的同学会。奇怪的是,过去围绕在莫子周围的同学都很少参加新同学会的活动;那些莫子交际圈外的,这时反倒成了新同学会的活跃分子。
同学聚会是春节最重要的活动项目之一。莫子时代,我们总是在大酒店山呼海啸“吃大户”,几乎年年都是老面孔;卜真群时代,没有了东道主,大家转到城郊的农家酒馆“凑份子”,环桌四顾,多半是新面孔的老同学。莫子时代,与会同学多是县城出身的“发小”,酒席用语是地道的“城里话”;卜真群时代,与会同学大都是近年来从乡镇迁居县城的“新城里人”,酒席用语变成了“信丰普通话”。莫子时代的集体活动一般都是喝酒、打牌、泡歌厅,活动有声有色;卜正群时代的集体活动是驾车下乡,到边远乡村寻访老同学,力所能及地济困扶贫。
我所奇怪的是,同一个班的两个同学会,为什么莫子时代的活跃分子,多数都没有成为卜真群时代的有机成员,卜真群只是淡淡地说:“我叫了他们,他们不来。”后来我才慢慢悟出个中缘由:莫子倒了,可倒下的不是莫子一个人,而是莫子的家族、莫子的同学会、莫子的整个社交圈。
狂热的地下钱庄
全盛时期的莫子,曾以煤矿、地产、酒店业等项目为名,向亲朋好友进行了大量集资。莫子信誉很好,每年春节都会如期奉上4分红利。40%的回报,高出存款利息13倍,大大刺激了周圈的朋友。以同学中的杨局长为例,2012年春节,他把家族的近亲全都发动起来,允诺3分的年利,吸纳了数十万的闲散资金,然后以4分的年利将钱交给了莫子。不料春节刚过一个多月,莫子豪赌事发,留下了据说8000万元的“非法债务”,还有一大批血本无归的“债权人”,其中就包括我们的杨局长。
赣州市委就此成立了专案组。民间传说这次豪赌是县公安局副局长和城镇派出所所长联手设的“局”,而官方的说法是此二人“监管不力,参与赌博”,二人最终以渎职罪入狱。2012年3月16日下午,信丰县召开领导干部警示教育会议。赣州市委专案组坐镇信丰,县长邱建军要求涉案人员认清形势,珍惜机会,主动交待问题,在政策时限内尽快到专案组投案,积极配合市委专案组做好调查处理工作,争取从轻处罚。
这次事件引发了信丰官场大地震。许多单位领导公然以2分或3分的利息向本单位职工集资,再以4分利息贷给地下钱庄。赣州专案组的进驻,导致地下钱庄迅速崩溃,“广东大老板”几乎尽数卷款“跑路”。由赌博和地下钱庄牵出一大堆问题,全县受处分被免职甚至入狱的科级干部多达12人。杨局长幸而未向单位职工募资,侥幸躲过一劫。为了保住乌纱帽,他对亲戚否认将钱贷给了莫子,声称投资绝对安全。为免东窗事发,他这两年一直疲于奔命,一面筹钱还款,一面赚钱给亲戚们发春节“红利”。我不知道杨局长最后用什么办法安全渡过了2013年的春节,他始终没有参与新同学会的任何活动,同学们说他“一年老了十岁”。
我在同学家拜年的时候,巧遇县公安局某领导,说起那位已经入狱的副局长,我说很难想象他一个星期之内赢走莫子两亿,如此巨额赌博,真是胆大包天。这位领导只淡淡应了一句:“其实就赢一百多万。”再问就王顾左右而言他了。
且不说其他输家,光是莫子原有的资产,加上他这一两年所募集的资金,就已经过亿,而赢家却只赢了一百多万。如此悬殊的出入差额,只有一种解释,有人隐瞒了真相。
我一直很奇怪莫子为什么要高息集资,8000万,年息4分,意味着一年的利息就得支付3200万。莫子并不是什么商界奇才,整天在牌局上厮混,他到哪去找这么些来快钱的项目?而且从莫子有限的投资项目来看,似乎并没有急募资金的必要。
2010年春节前后,信丰开始兴起高息集资的狂潮,包括我的母亲在内,都曾卷入这股狂潮,她以2分的年利将钱托付给一位邻居,邻居声称将钱托付给了一位“有路子”的亲戚。亲戚将钱投向何处,邻居并不清楚,我母亲就更是一头雾水了,她只知道一到年底就该向邻居要她的2分红利。
这些资金大多流向了名为“担保公司”的地下钱庄。2012年4月的《江南都市报》曾经发表一篇题为《赣州市组织专案组信丰反赌,赌博之风得到遏制》的专题报道,其中提到地下钱庄的运营方式:“在赌场里,有一群人在转悠,他们不参与赌博,专门盯着输家。一见有人输光了,他们便会上去问,要不要借钱。这些人都是担保公司的,他们会向赌客提供源源不断的资金。阿峰说,借一万元,一晚上的利息是500元,如果扳本失败,第二天还钱,利息就变成了1000元。每次借钱,都是先付当晚利息的,借一万元,只给9500元。正是看到了赌场里丰厚的利息,近年来,信丰的担保公司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。保守估计有三四十家,一些不正规的担保公司,都是以低利息向亲戚朋友集资,然后以高利息借出去,从中赚取差价。阿峰说,担保公司的人大多是混社会的,手段很多,借了他们的钱还不起,会被整得很惨。”
报道还提到了专案组反赌之后的局面:“专案组的到来,立即刹住了信丰的赌博之风,同时,也陆续有人因为涉赌被专案组带走,其中不乏政府公务人员。依附赌场生存的小担保公司,有些已经关门歇业。一个担保公司王经理告诉记者,半个月没接到一个单子了,他正考虑转行。有几家担保公司因为借给赌客的钱被输了个精光,赌客跑路了,担保公司的钱没办法收回来,也只能跟着跑路了。”
我不知道莫子的“跑路”属于哪一种,但一星期输掉两亿的可能性真是不大。或许他早就把钱亏空了,只是借着赌博事件,找个借口一走了之?
衰落的山村、暴富的农民
2013年春节我提前了一星期回家,因为姐姐要讨新妇(娶儿媳妇)。姐姐家在离县城20里的一个小村庄,前两年刚盖了新楼,很有现代气派,自来水上了楼,楼上有了卫生间。这是政府搞新农村建设统一规划设计的,每家补贴一万五,农民说起来都很高兴。
我让外甥带我去老屋场看了看。那是典型的客家土楼排屋,背山而建,家家户户肩并着肩,左邻右舍墙瓦相连,排屋前有风水鱼塘,后有山林坟场,侧有空旷禾坪,四周芭蕉竹林。时间若是倒退30年,这也是客家乡民理想的新农村模式。可是现在,这近百幢土楼几乎空无一人,家家锈锁把门,门前水沟野草及膝,幽美中透着奇诡。
外甥告诉我,村里年轻人基本都在广东打工。许多人赚了钱都到县城或镇上买房,不回来了;留守的村民,也都领了“土坯房改造”的项目补贴,盖了新楼;土楼光线差、虫子多、老鼠多,没有自来水,还潮湿,村民们都不爱住了。我问他有没有打算到县城买房,外甥迟疑了一下,说:“没那么多钱。”看来只要赚够了钱,他也会离开自己的村子。
农村日渐空巢看来是大势所趋。更偏远一点的,有些山村已经整村迁离。2004年开始的赣州新农村建设,先后出台了一系列扶持项目,凡是列入项目支持的新农村,绝大多数都已实施“三清三改”(清垃圾、清污泥、清路障,改水、改厕、改路)。而那些未能得到政府扶持的山村,则呈现出加速衰落的趋势。
趁着年节,我回了一趟曾经工作过的上迳水库。水库所在地安西镇比我1989年在这里时繁华多了,从镇上到水库大坝全铺成了水泥路面,可惜过了大坝就只有土路了,我们冒险前行,数次停车清障,好不容易才到达库尾的小山村。二十多年,时间仿佛停滞了,这里依然山清水秀、草木葱茏,独木桥、泥瓦房、石围塘一仍其旧,可惜人丁稀少,寥无炊烟。偶遇回乡过年的一家三口,说是村里只有老人留守,种点薄田,丰歉随意。
山村之美是供城里人欣赏的,山里的年轻人却都向往城里的生活,他们喜欢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,喜欢电视电脑智能手机,喜欢逛超市,向往坐飞机。他们更愿意坐在公园的长凳上谈情说爱,而不是漫步在乡间的小路上。走不出乡间小路的男人是找不到老婆的。
农民由乡村向城镇的迁徙,是蜕变为城镇居民的重生涅槃,涅槃的代价是无条件废弃乡村已有的房屋。这种携款进城的方向无疑是对传统乡土社会赚钱还乡的一种反动。按照传统习俗,无论官宦还是商贾,发财之后总会衣锦还乡大兴土木,文人一般将之理解为对于土地的热爱。
如今最热爱土地的农民是县郊农民。随着城镇化步伐的推进,城区急剧扩张,县郊农村迅速城市化,土地价格以及农民的拆迁补偿因此大幅飙升。同学老马家在县城水东,他们几年前就已得到消息,城区开发将要延伸到他们村,一些村民早早就放弃了种地,大家心里都很清楚,与其在地里累死累活,不如趁机多盖几间房,把土地价格闹高一点,这样就有可能大幅提升拆迁补偿。
信丰县城从1990年代就开始了大规模的征地和拆迁,旧城改造、新城建设让县城变得更加宽敞明亮,增设了休闲景观,有了现代都市的感觉。许多知识分子以为全中国农民都在抗征地、抗拆迁,不惜以死相争,但至少在信丰不是这样。就我所知,80%以上的旧城居民和县郊农民,都在伸长脖子盼征地、盼拆迁。拆迁是下层贫民住进现代高楼最快捷、最便利的途径。
征地和拆迁最大的困境在于利益分配。县城下西门低洼区的改造工程便经历了官、商、民的反复博弈。原住民希望获得最高的补偿,开发商希望以最低的代价取得土地,政府希望以最快的速度改造旧城。三方相持十年没有结果,开发商撤资,改造项目流产。每逢暴雨,下西门的居民就只能站在门前的水洼中望洋兴叹,盼望着政府重启改造项目。
2012年开始,政府改换思路,决定撇开开发商,直接与拆迁户协商补偿方案,实行不以赢利为目的的自主改造,此举受到广泛欢迎。老马所在的磨下村,据说只用了半个月,就全签了征地和拆迁协议,连违建受罚的,都罚得心悦诚服。其中最穷最少房产的一家人,也获得了至少价值200万元的拆迁补偿,这相当于县城中心地带400平米的高档豪宅。村民还享有购置临街店铺的优先权,这意味着将来他们只需出租店铺就可衣食无忧。
不过,衣食无忧也未必是好事。我的表弟卫东,十年前因为征地和拆迁得了一笔钱,夫妻俩在县城开了个小餐馆,生意不错,房子车子都有了,生活富足空虚无聊,很快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。2011年夏天的某个深夜,夫妇俩随朋友驱车去邻县赌博,不仅把身上的钱输光了、把车子当了,还欠下一百多万的高利贷。回家后把餐馆卖了,依然不抵赌债,只好扔下一对儿女两个老人,双双出逃躲债。
类似的案例特别容易发生在城乡结合部。城区扩张让县郊农民迅速成为县城新富,一夜暴富让许多年轻人迷失了生活目标,而没有一技之长又让他们变得无所事事,于是,赌博几乎成了他们消磨时间和精力的主要娱乐方式。地下钱庄盯得最紧的就是这些新富农,一些“担保公司”想方设法拉拢他们参与地下赌博。新富农一旦下水,很快就会由暴富者沦为暴贫者,成为社会的边缘人群。新型城镇化进程中,这类急剧增加的边缘人群无疑成为了社会的不安定因素。
城里话、乡下话、信丰普通话
郊区的农民在坐盼征地,城里的贫民在苦等拆迁,乡镇的农民在攒钱进城。一方面是乡镇“能人”向县城涌入,一方面则是县城“能人”朝赣州市迁出。我的三个堂姐,几乎无一例外地在赣州市区购置了房产,一有机会,她们就会举家迁移,如果等不到机会,她们也会在退休后离开信丰。
“乡下人”想变成“城里人”,“城里人”却想变成“赣州人”,满城到处都是外地人。商铺是浙江人开的,赌场是广东人开的,夜总会的姑娘除了江西外县人,还有广西人、湖南人、福建人。那些一路和我说着“城里话”的老同学,一只脚刚刚踏进夜总会,马上就改口说起了“信丰普通话”。
信丰话非常古怪,“城里话”和“乡下话”是两种语言。即使是同为城里话,一个词也有多种讲法,比如“吃饭”,城里话讲“七饭”,或者“唆饭”,或者“逮饭”,而乡下话则讲“食饭”,或者“掐饭”。
我上大学之后才知道,整个赣南地区都是客家方言区,唯独赣州市区和信丰县城是两个西南官话的“方言岛”。而直到最近我才弄明白,信丰“城里话”原本是一种“军话”。赣南山多林密,历来匪盗横行,为了维稳,明初曾在赣州设立一个卫署(军士编制2277人,民兵610人)和两个千户所,其中信丰千户所最大(军士编制1087人,民兵450人)。卫所军士多为外地人,他们操一种与当地截然不同的“军话”,久而久之,围绕现在的赣州市区和信丰县城就形成了两个“军话”(西南官话)方言岛。明朝覆亡之后,信丰驻军就地解散,“军话”也就在地扎根,变成了信丰“城里话”。可是,就在这短短的十年间,延续了六百多年的“城里话”却被一波又一波的异方言移民潮冲刷得越来越淡乎寡味。
信丰县城所在地嘉定镇,我上大学的1985年是3万人,2000年还只有5万人,可是2013年却已突破25万人。我们假定2000年的5万人全都是讲“城里话”的“城里人”,到了2013年,这些“城里人”迅速沦落成为只占城区总人口1/5的“方言弱势群体”。
理论上,信丰县城应该是由三种语言的人群组成:说乡下话的、说城里话的、说普通话的。可事实上,由于大家共同生活在同一空间,每一个人都在试图调和三种语言,于是,越是独特的、不能兼容的方言词汇越快退出了人们的口语,人们在日常交流中逐渐形成一种全新的交际语言:一种以普通话语汇为主体、以城里话与乡下话口音相结合的“信丰普通话”。这种新方言不仅三方都能听懂,而且非常容易掌握。如此一来,不仅新增人口毋须学习“城里话”,连许多“城里人”都逐渐放弃了“城里话”,用起了“信丰普通话”。中小学校已经很难找到能说一口纯正“城里话”的小孩了。
春节期间的同学聚会上,当同学们不自觉就操起了“信丰普通话”的时候,我这一口纯正的旧方言就显得格格不入了。新方言将我隔在了新语言共同体的外部,也让我对家乡有了一种日渐疏离的感觉。
人对外部世界、外来人口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。在中国人看来,有效“围合”是安全空间的最高境界,人只有充分了解和熟悉了自己所处空间的人和环境,才能产生信任,将这一空间认可为安全的围合空间。方言的丧失恰恰折射了围合空间的崩溃。对于“城里人”来说,快速流动的人口极大地扰乱了传统熟人社会的交际圈,信丰城变成了一个由陌生人组成的社会,人与人之间失却了默契,安全的围合空间被打破了。生活在没有固定方言的社区空间,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,城区居民感受着强烈的不安全感,家家户户装上了防盗门窗,不分昼夜门户紧闭,把原本安全的社区围合绻缩到了铁窗内的居室围合。
要让孩子到城里读书
进城农民大多是乡村社会的“能人”,他们的共同特点是“能折腾”。为了成为“城里人”,他们毅然离开了乡村的土地、房屋,以及家族的、乡土的社会关系。在解释为什么要进城的问题时,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:“要让孩子到城里读书。”
科举改变命运,这是下层民众改变命运最重要的进阶模式。我小时候每次挨打完,父亲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:“你有本事到北京、到美国读书,我卖了裤子也缴你;你要不读书,我打死你!”近十年来,虽然读书无用论略见抬头,但“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自有颜如玉”的读书有用论依然是中国社会的主流思潮。
越是中心城市,中小学教育越能受到社会重视。这倒不是说乡村农民意识不到教育的重要性,而是他们清醒地意识到了教育竞争的无力、无奈。
1998年,我曾经挂职在广东某乡镇中学任副校长,第一次翻阅学生成绩单的时候,我只能用瞠目结舌来形容我的惊讶,该校初中学生的数学平均成绩不到30分,英语平均成绩不到25分。一个极端的例子是,有个学生住得比较偏远,从家到校需3小时山路,每天早晨5点从家出发,回到家已是晚上8点,尽管其风雨无阻从不旷课,可是每天来了学校就打瞌睡,学习成绩非常差,没有一科能突破20分。
像数学、物理都是一环扣一环的,前面的知识不掌握,后面的课程就只能听天书。可是,教材和进度的要求却没有城乡差别,城里的孩子用什么课本,乡下的孩子也用什么课本,城里的教学是什么进度,乡下的教学也得是什么进度。我所在的中学,80%以上的学生跟不上课程进度,每天干坐在教室里受罪,如果只打瞌睡不捣乱,基本就算好学生。
乡村学校条件差,师资流失严重,只好聘用代课老师。一些代课老师素质低下,备课不认真,上课不用心,照葫芦画瓢都画不好。还有些教师兼有第二职业,天高皇帝远,很容易发生教师失德事件。生源方面,由于学生居住分散,乡村学校又无寄宿条件,有些孩子干脆选择辍学,或者早早随父母外出打工。学校招不到学生,有时凑个年级班都不容易,只好几个年级搁一起开课。这样教出来的学生,拿什么去和城里的孩子“公平竞争”?
城镇化大潮下,乡村教育的困境是无解的死结。“让孩子到城里读书”成为父母最强大的进城动力,许多年轻夫妇自己含辛茹苦在广东打工,却让老人带着孩子在县城租房,就为了让孩子有个更好的受教育机会。
与乡村学校不断萎缩相应的,是城区中学的过度扩张。2000年开始,信丰中学将原初中部剥离出来,另辟了信丰三中,本校只保留高中部,尽管如此,还是无法满足快速膨胀的生源需求,每个班级都超过了70人,远远超出了50人的班额极限。我毕业时全校六个年级的学生总和,也只相当于现在一个年级的学生数。
信丰四中过去叫桃江中学,我伯父担任校长的1980年代,教学区只有几排平房,山坡上有大片茶林。如今平房变成了教学大楼,茶林变成了教师住宅,学生人数由当年的全校不足千人变成了现在的每个年级1500人。
城镇小学的臃肿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在陈毅希望小学,有些班级学生多达80人,教室人满为患,孩子们闹哄哄乱糟糟,老师的精力主要都耗在了课堂秩序上,所谓因材施教就更是天方夜谭了。
乡村中小学与城镇中小学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,一个旱极,一个涝极。旱和涝都是灾害,过于快速的城镇化进程,如果不能均衡布局协调发展,前瞩性地综合考虑各方诉求和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,所造成的旱涝灾害又何止于中小学教育呢?土地问题、就业问题、交通问题、环境质量问题、贫富差距问题,没有一件省心的事。对于我这种无用书生来说,开不出什么苦口良药,只能拉拉杂杂记录些所见所闻,为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按个快门、留点印记。
讨论
施爱东:《话题》做了这么多年,已经逐渐形成了稳定的写作风格,面目显得有点僵硬。今年的话题,我自告奋勇充当小白鼠,为《话题》做改革试点,所以有了这篇稍显个人化的文章。近十年来,中国的城镇化进程得到快速推进,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基层的县级城市,恰好民俗学界也在提倡“家乡民俗学”,所以我就以家乡城镇化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问题作为文章的入手点。
但是由于我身在异乡,一般只有春节才能回家小住几天,这些故事都是我在春节期间的所见所闻,这就是文章题为“春节故事”的原因,而且故事主人公多数都是我的同学和亲戚。我无法从总体上把握家乡的城镇化进程,只能支离破碎地就自己的初浅调查写下这篇文章,我相信陈老师对于信丰城镇化的了解和理解都会比我全面、准确得多。
陈喜莲(江西省信丰中学教师):谈不上全面和准确,说说面积和人口吧。我大致算了一下,今天县城的面积大约是10年前的4倍。原来县城附近的一些小山坡,现在都打平了,低洼的地方填上了。今天县城方圆20平方公里之内,土地平整、高楼耸立、商铺云集,再也见不到鱼塘、菜地、果园了,更看不到小树林、小草坪,所谓休闲场所只是一些广场、公园。
县城居民也迅速增加,新增居民的主要来源有四种:1、乡镇进城做生意的农村商贩及其家属;2、近10年通过毕业分配、招工招干录用在县城工作的“农二代”及其家属;3、上世纪90年代末“农转非”的无根“城一代”;4、在乡镇发家或在外务工回县城购房并举家迁居县城的人员。总人口数由10年前的5万增至25万,县城居民增加了5倍之多。
施爱东:全国各地的县城改造和扩张,都是一种模式,走到哪里都和信丰差不多。城区土地只要是能够利用起来的,全都被利用起来了,哪里还能留得下鱼塘和果园?1996年京九铁路开通以后,信丰城很快就有了公共汽车,还有摩的和出租车,突然就有了“现代城市”的感觉。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,公共交通好象没有多大改进,反而显得有点乱。
陈喜莲:是啊。交通混乱,出行困难。县城面积不断扩大,可是城区主干道一直只有二条,一条是105国道,一条是穿城而过的阳明路。近10年为了迎检或承办脐橙节,对这二条道做了无数次的延伸和翻新,年年都修路,城镇居民不堪其扰。进出新人民医院的必经之路,从2006开通一年后到现在,一直处于修补状态,进出车辆像乘轿前行,急救车也无法一路畅通,县城交通问题由此可见一斑。
近三年由于沿河房地产的开发,开发商修了一条沿江路,可是靠南的一段扬尘纷纷,靠北的一段塌方连连,也无法从根本上缓解县城交通的紧张局面。加上道路设计的缺陷、城镇居民交通意识的淡薄等因素,上班早晚高峰时间,县城交通的拥堵,人行与车行的混乱情况特别严重,交通事故频频发生。
县城的公共交通条件差,出行困难。公共汽车一共只有二条班线,一趟相隔15—30分钟不等,不靠站停车,随时随地上下客。出租车一般只在车站等人流集散地载客,即使载客也不打表,县城范围内需要20元打车费。另外还有摩的,随手叫停,但费用5—10元,主要是太不安全,开得快,不戴头盔,在人流车流中快速穿梭,恶性交通事故时有发生。
施爱东:说一个敏感的问题,每年春节回家,都会看到老同学聚在一起打牌,输赢几百上千是很常见的,这简直就是我们书上常说的挥金如土嘛。信丰人真这么有钱吗?他们这么多的钱从哪里来?
陈喜莲:我不知道他们的钱从哪里来,但信丰县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确是事实。信丰县在赣南19县市区中是最有名的房价高、消费高的县城。房价高出毗邻的广东省韶关市,最佳商住楼逼近1万元,均价也要5000元左右。消费高主要体现在餐饮业和娱乐业。高档的商务聚餐以10人为标准,过万常有,2000元—5000元必需。一般的朋友聚餐也要千元左右,这个餐饮消费水平已超出了江西省会城市南昌。娱乐业的消费也挺高,这一项并不太清楚,KTV普通消费也在1000元左右。
但房价高、消费高并不说明县城居民收入高,生活水平高,而是县城贫富差距大的一个体现。因为,这些高消费项目的参与者只是少数富翁和官员,普通百姓往往因为几毛钱菜价在农贸市场讨价还价。我的学生中有许多贫困子弟,或因病致贫,或因天灾致贫,或因劳动力不足致贫。2011届有个曾姓学生,母亲多病,下有弟妹一双,家庭仅靠父亲摩托车拉客为生。父亲因拉客遇上交通事故,事主逃逸,雪上加霜。我们家访时,看到家徒四壁,连一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。我的学生连续几个月学校、医院两头跑,还吃不饱饭,面黄肌瘦,无心读书。像这样的家庭在我们县城绝不是个别,因为居民生活保障不到位,不少居民从温饱坠入贫困往往就在一瞬之间。
施爱东:你在信丰中学任教,对教育这一块应该是最熟悉的。
陈喜莲:关于师资问题补充一点。信丰县每年都会面向应届大学毕业生招录200—300名中小学专任教师,但一年后就会流失逾半。边远地区的中小学校往往以较低报酬聘用代课教师,信丰县村级小学的代课教师数甚至超出专任教师数10%。县教育行政管理部门鞭长莫及,部分学校甚至出现“自治”现象。
乡村学校的生源也有问题:一是学生居住地过于分散,由于村级教学点的撤并,上学路途变得更加遥远;二是学生年龄差距大,村级小学常常出现一个年级只有几个学生的状况,成班率低,教师配备出现困难;三是心理问题复杂,乡村学生多为留守儿童,生活习惯较差、道德教育缺失、情感体验冷漠,管理难度非常大。
县城就读难的问题,你已经在文中说到了,我身为老师体会最为深刻。主要根源是乡村教育资源和师资配备的不足,乡镇居民千方百计要挤进县城就读。这恐怕不是一个简单的教育问题。
施爱东:是啊,城镇化是个系统工程,每一个环节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。县城每年以这么快的速度膨胀,对于儿童来说是就学问题,对于成人来说就是就业问题,总不能让人进了城,却把他晾在家里不管吧?
陈喜莲:就业问题我不是太了解,据我观察有二点:一是城镇居民没有土地耕种,平时游手好闲,不愿意从事较为辛苦的工作。姑娘常常去商铺售货、售房,或从事文员等较为轻松的工作。后生常常去修车铺、装修公司、广告公司等工资较高的岗位就业。而在小县城,这些单位都是以私营形式为主的,双方没有签书面合同的习惯,各方面都以口头协议为主,劳动缺乏必要的保障,工作流动性就很大,总体呈现流动、零散的状态。加之,最近几年县城赌博之风的盛行,不少城镇居民热衷“买码”,常常处于职业赌博、业余从业的就业状况。持续正经就业的人大都是踏实稳重之人。二是工业园就业的人群以乡镇进城务工人员为主,工作辛苦,薪资一般,但是较为稳定。
施爱东:最后为家乡做个小广告吧。1980年代的时候,我听说“信丰有三宝,酱油、瓜子、萝卜饺”,三样东西只有瓜子是方便携带和输出的。可是,信丰瓜子只有信丰人能嗑,大学期间我们班几十个同学,没几个能把信丰瓜子嗑出个完整的仁来,太小,一嗑就碎。现在三宝的说法改了,叫做“信丰有三宝,脐橙、草菇、萝卜饺”,保留“饺”是为了压“宝”字韵,草菇是凑数的,只有信丰脐橙是全国最好、最著名的。北京市场的“赣南脐橙”,就以“信丰脐橙”为龙头,杨早萨支山吃过都说好。
刊于《话题2013》(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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